薯田流水记

 
 

意国的火车

(一)

离开意大利那天,我没想到会出这事。

罗马中央火车站的机场快线票,忽然从11欧变成了12欧——因为我脑短路不从售票机买,而是去跟站在售票机旁边的售票员买。我掏出所有零钱还差几毛,很不情愿再破开一张100欧。售票员声情并茂,我们也听不懂,就在这尴尬的时候,旁边走过来一个三十多岁黑衣男人,递给卖票的一欧元。

我们就认识了。原来他是菲律宾人,牧师,在罗马念神学博士。车还没来,我们站在一边等。他说,我有四分之一华人血统,看我的眼睛。可他的眼睛既不狭长也不斜飞。他问我们来做什么,我说旅行,这就搭机离开了。他笑说,啊,back to reality。

回到现实。这句话忽然从一个路人嘴里说出来,让我呆了一下,时空纷沓。哪里是现实哪里不是现实?

到罗马的时候天没亮,站在梵蒂冈的圣保罗广场,地上一块块的积水倒映着灰白的天,我把衣领衣袖都扣紧,风冷游人少没鸽子,一个小贩在支起他的摊子,周围仿佛被按了静音键,一夜没睡稍带恍惚,只有那个时候,有一点不现实。

现实的是,从圣彼得大教堂出来,在街边一间咖啡吧里买了落地第一杯espresso,一饮而尽,苦味退去之后回味甘香,然后立觉精神抖擞,身轻如燕飘进梵蒂冈博物馆。

Vatican Museum's exit stair

梵蒂冈博物馆是人客如织,大约也因为室内暖和。稀世之宝云集,轻易就可让人大脑充血审美疲劳。我没有特定目标,诸馆皆宜,就恍惚地一间间看过去。这里希腊雕塑很多,一整条走廊和好几个厅。大理石的希腊雕像,从单人头像到全身群雕,或大或小密麻麻放在走廊两边,非常随意,非常放纵,美得跟梦一样。美少年到处都是,美中年和美海伦也有,我看到安提诺乌斯的头像,却不是我想象的样子。我怀疑我认错了人。

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墙上的说明。发黄的纸,用手动打字机敲出来的英意两种文字。古朴之风固然不错,但让人担心它们还能保存多久。即使外面有一层透明塑料板,纸已经磨去了角,边上还分明有小动物啃噬的痕迹。

拉奥孔在一个圆形天井边,前面围满了人,我先到对面去看一个没人围观的硕大无比的石浴缸。回头再看,他前面的石凳上坐了两个疑似,德语中妇,一个拿着书,跟另一个争执。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在后面痛苦地挣扎。

拉斐尔的《雅典学派》和诸多湿壁画,米大师的天花板《创世纪》,都人头涌涌,并且不开灯,看不清楚。尤其西斯廷礼拜堂,一进门黑压压站一大片,周围石凳还坐一满圈,全都仰着头,蔚为壮观。

从梵蒂冈走回罗马,小巷蜿蜒曲折,摩托突突响。皮衣摩托骑士转弯造型凹得很帅的,多数是摩托男,少见摩托女。人还是很少,三点多了他们还在睡午觉。去天使城堡的时候见到几个卖帽子围巾的,中有一人口音模样应是国人,她看着我,我看着她,空白。想打声招呼,只迟疑了一下,她就收东西转身避开了。

天使城堡忽然出现了蓝天白云,天使桥下是台伯河,就是赫本和派克在那电影里跳舞快活的地方。也许是因为瞌睡,也许是因为有一团云飘过来糊掉了阳光,台伯河也如梦似幻起来,隐约还听到音乐。

如梦似幻的还有城中那个喷泉,Fontana Di Trevi,第一次见它是傍晚,白色云石雕塑下,一大片通透的碧蓝,汩汩的水声,线条流转。我只想起那五个字,《滴露牡丹开》。

2008年2月19日

(二)

那天天阴,后来索性下起雨来。我们在罗马废墟盘桓了半天。神庙,论坛,门,废墟,覆盖着灰土,肃穆颓败地立着,让人感觉敬畏。废墟中有很多猫。逝去的共和国的伟大,帝国的辉煌,不过是猫脚下横着竖着的石头上的文字。有几个说法语的学生团,应该是中学组织的课外活动,在元老院外的阶梯上手持纸笔排排坐,和老师进行问与答。

帕拉丁山的房屋,沿山坡而建,无数圆拱门,一层层叠上去,那么多房间,应该曾经有饮宴狂欢,纵情纵欲,也有争强斗狠的杀戮?就这么望去,却只望见许多张开的嘴,里面是黯淡。小雨时下时停,游人稀少,帕拉丁山的断井颓垣之间,青草尤其的青。

从山后面慢慢绕下来,走到斗兽场,裤脚已经全湿,衣服虽然防水,表面也开始往下滴水。因之前在电影电视平面已经见得太多,斗兽场并无予人惊喜。在进去的时候,看见门外几个“罗马战士”的大红斗蓬背影,他们在那闲聊。今天客少,没人找他们照相。

天一阴雨,人就容易感到饥寒,我们当时就饥寒交迫了。搭地铁去西班牙台阶,在街边吃了些东西,喝了热咖啡,才回过神来。一路都没见到国人,直到台阶对面的名店街,呼啦一下出现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亚洲金元风暴:手提肩挎纸袋的名牌拥趸,除两岸三地同胞,还有韩国人日本人。

不符合俺怀古之幽情。

俺们扬头撑伞从中穿越,去到后面的街,本来应该有个卖旧杂货的市场,却不知为什么收摊了,是下雨的缘故?然后我们就在小街中迷路了。眼看天色向晚,雨淅淅沥沥,路灯在街面上开始闪耀出反光。四周围人不见几个,车也不见影,我说,“是不是该看看地图了?”,她说“不打紧,罗马城能有多大了,咱们怎么也能走出去”,停顿一下加了一句“你身上有钱吧?”

我点点头。然后两人继续高一脚低一脚的迷路。我小声说,“该迷路的地方是翡冷翠,而且不是下雨天。”她瞪了我一眼,不说话了,把地图拿出来看,先说地图画错,后说路牌标错,天越来越黑了。

我们终于转出一个小广场,看见热闹的人群,还有扎着白皮带的警察。松了口气,她又开始得意起来。作为犒劳我奖她一支gelato,因此我们又一次去见那三岔口喷泉,在旁边的小店买了雪糕。这时雨也停了,喷泉周围人声熙攘,亮如白昼,与几条街外的冷清是两个世界。人是如此健忘,我们已经把刚才的惶惑抛在了脑后。

回到乔维家,发现她细心地在我们房间门口放了两把雨伞。我们立马决定,从翡冷翠回来,还住她这。

2008年9月9日

(三)

那天早晨下了一点雨。我们告别了罗马的乔维,搭火车北上。这趟叫做“欧洲之星”的快车直达翡冷翠。

火车驶出罗马,市郊房子开始稀疏,我望着窗外,希望看见田。后来看见了田,和房子和电线杆夹杂,想象中那种广袤起伏的田野和天际的平顶树并没出现,我心里明白那些多存在于电影和幻想,我就在半幻想中跟着火车前进。

火车满座。我们坐的是一个四个人相对的位置,对面一男一女是亚洲人,女孩二十出头的模样,童花头,男的三十多,郁闷公司男。开始是沉默。那女孩仰头望望行李架,突然满脸兴奋地对我说hello,她指着箱子用英文问“你的?”,我说是。她指着机场安检贴的小条,“香港”?我说是,她说“我也是”。我转用广东话,她却仍旧用英文,她的英文并不灵光,她朋友干脆就不会,只是点头和笑。但我还是弄清楚了,她是住在香港的日本人,和男朋友来旅行,他们在香港住了三年,男朋友在深圳的日资公司工作。我且暂别幻想世界。

女孩看来喜欢说话,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,但语言不通,也说不了什么,就比赛说中国的城市名字,这时男朋友厉害起来,京津沪穗不在话下,还说了一些中小城市名。日本城市名我不会说,只有用写。这样才知道,他俩是横滨人。列车员来查票,我们都拿出打印的A4纸,原来都是网上定的票。

列车员走后,一切归于宁静,我们各自拿出旅行指南的书来看。中午时分,周围有的人在打盹,有的在吃面包。有几个应该是韩国人,手里拿着韩文书。打盹的大部分是意国人。窗外的风景象小时候看的翻快了就能动起来的连格画,一格一格在变化。幻想中的平原和丘陵已决定当天不光临。

我们下车,他俩继续前行去威尼斯,我们没有互留电话或电邮,那女孩仿佛姓宫泽。

翡冷翠的车站比罗马的小很多,城是古旧的,街道窄而弯曲,小城刮着风。小城的门牌编排方式很迷幻,以颜色区分,商业是红色,民居是黑色,一条街上两种颜色并行,稍不留神就数丢了。我们梦游似的拉着行李去找预订的旅店。

一直走到街尽,赫然见百花圣母教堂,分明已是广场,哪里有楼?折回来再找一遍,才发现另一组神秘的门牌号,真有一种特务找到暗号的兴奋。这旅店又是别有洞天的好,干净简约,我们的房间窗外的风景不是阿诺河,是红砖黄墙的民居,也得我心,这回头再推荐,先按下不表。

在古城里走走,很快过了阿诺河,去了对岸,Pitti宫却没开门,又走回来。在小巷里兜兜转转,错过了河边的日落。天黑了又起风,还有一点小雨。我们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饭,看图说话地点了几样,居然味道不错。

走回旅馆的时候,又差一点迷了路。我心里却很踏实温暖,一点没有在异乡的感觉。可能因为石板路,可能因为街灯,也可能因为三三两两的行人。在罗马的第一晚,搭车回到中央火车站时,一下车听到头顶有呼啦啦的声响,抬头望去,成群的鸟从树冠飞出,几乎遮蔽了天空,当时有些惊诧。翡冷翠没有这些,这里的夜空安静。

夜里风紧,关好窗拉好窗帘,在灯下拿出书来,再看Riccardi家族和Medici家族的争斗,然而整个翡冷翠都笼罩在Medici家的六球族徽之下,哪里有Riccardi的影子?我决定明天去拜访Riccardi家的府邸。

晚上睡得很沉,偶尔听到教堂的钟声,不知是真的还是梦里听到的。

2008年10月28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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